【荷塘】一位少女的情书（小说）

第一章 阿贞之死

时光流转到七年前，在赣粤边区，有一个名叫杜鹃的小山村，村庄四周群山环抱，草木苍翠。房前屋后一杆杆翠竹高耸挺立，细枝曼舞，随风摇曳着。

山坡之上，是密密麻麻的松树，放眼望去，仿佛是浩瀚的海洋。山风吹过，松涛如碧波荡漾，延绵至远山尽头。松林之间，夹杂着些桉树，银白色的躯干，挺直粗壮，稀疏的小枝条上高举着片片紫褐色叶子，如同守护松林的哨兵。

此外，还有几棵木荷树，深绿色的叶子，淹没在了林涛深处。

村子北边的山坡下，有一幢新建的三层小楼，小楼外墙镶嵌着片片洁白的瓷砖，窗台上装上了草绿色的铝合金玻璃窗。朝阳出来，整座房子金辉一片，光亮耀眼，在村中颇为醒目。

这天中午，阿贞堂屋里，一家人正围桌而座，午饭开始了。阿贞今年刚满二十岁，此刻，她坐在桌前，面容消瘦憔悴，苍白如纸，双目黯淡低垂，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。

方形小饭桌上，一起吃饭的，除了阿贞，还有有阿贞的爸爸吴兴达、妈妈李春花和大哥阿龙。

吴兴达面无表情，只顾低头吃饭，一声不吭。李春花则斜瞥了阿贞一眼，漫不经心地问：“阿贞，你今天感觉好些了吗？”

阿贞神态恍惚，捏着筷子，目光呆滞地凝望着门口的桂花树，半响无语。

随后，她草草划拉了两口米饭，便神色异常地踱进了自己房间，“咣当”一声关上房门，并随手拧上了反锁。

大哥阿龙不太放心，跟至门外，伸手“笃笃笃”地在房门上连敲几下，高喊了声：“阿贞！你要不舒服，就到床上去睡一会吧。”

“嗯。”屋内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，随即，窗口米黄色的窗帘“哗”地被紧紧拉上。

“天哪！我这是前世造了什么孽啊！家中新房刚刚建好，阿贞又得了这种鬼病！呜呜！”厅堂内，李春花扔下饭碗，哀叹了一声，双手捂着个脸，又呜咽了起来。

“谁叫你让阿贞去干那种事的！天底下哪有你们这样做父母的？！都是你们毁了阿贞啊！”大哥阿龙乌黑个脸，实在是忍无可忍，愤愤地回了一句。

“呸呸呸，你乱说什么啊！村子里干这事的人多的是！家家户户都有！其它女孩有的都干了四五年，为什么她们都不会得病，怎么偏偏阿贞她就……”李春花两眼圆睁，额上青筋条条绽放，她手持竹筷敲打着桌子，声嘶力竭地怒吼着。

“都别吵啦！”门外，几个浇菜村妇跳着水桶闪过，吴兴达暗使一个眼色，急急打断。

整个客厅嘈杂声戛然而止，稍后是死水潭一般的沉寂。

午饭过后，一切依旧归于正常，李春花肩抗锄头，下到房前菜地除草去了；吴兴达依旧吞咽下一碗墨黑浑浊的中药，佝偻个身子，回到后屋睡觉去了。阿龙则骑上新买的钱江摩托车，野兔一般从村前小道掠过，飞也似的赶往镇上工地去了。

村子上空，成群的山鹧鸪扇动着灵巧的翅膀，飞来飞去。阿贞大门前桂花树喷吐着幽幽馨香，随风飘逸。团团白云在高天上缓缓奔涌，明亮灼目的太阳在山坳间漫游。山村内外一如既往，没有哪个能预知会有什么事发生，整个世界毫无征兆。

黄昏很快降临，夜幕笼罩着整个杜鹃村，天空还飘起了细雨丝，淅淅沥沥的，漫天乱舞。阿贞家已是饭菜飘香了。饭菜上桌，吴兴达刚起了床，阿龙也冒雨骑车回来了，一头乱发淋得湿漉漉的，他拿块毛巾死劲地擦着，一边侧过头，望了阿贞的房间一眼，诧异地问：“阿贞还没有起床吗？”

“谁知道呢，我可一个下午都没停，不知做了几多子事，除草、浇菜、喂猪、洗菜、做饭、熬药……”阿贞妈妈面露不屑的表情，唠叨个不停。

“行啦！都知道了！”阿龙当头一把打断。

“快叫她一声吧，都这么晚了，总该睡够了。”阿贞的爸爸微微转过头，朝阿贞房间打量了一眼，焉声细气地开了腔，声音细得像是从地缝里飘逸出来的：“阿贞！阿贞！吃饭啦！”

阿龙“咣！咣！咣”死劲敲打着阿贞的房门，连连呼喊，一直喊了十多遍，屋里依然悄无声息。阿龙深感大事不妙，“砰！”一个飞腿，猛力一脚踹开房门。

“爹！阿贞她死了！”阿龙的一声大喊，像惊雷般滚过，一家人慌忙撂下碗筷，疯一般地蹿了过来。

房间里头，一股刺鼻难闻的农药味扑面而来。阿贞斜靠在书桌上，面色煞白，口吐白沫，早已死去。

满屋子药气弥漫，桌子下方滚落着一个乐果瓶子，瓶子标签上一颗骷髅头骨，阴森森地逼视着。桌子上方堆放着一大叠条格信纸，约有几十张，阿龙奋力扯开窗帘，推开玻璃窗。窗口微风幽幽吹来，信纸纷纷扬扬，飘落满地。

年轻的阿贞走了，干净彻底地离开了这个人世，一个曾让她无限眷恋又痛彻心肺的人世。带着满身伤痛走了，阿贞走了，留下了一串串血泪斑斑的故事，还有一封书信，那其实是一封情书，是写给她生前男友阿明的，这就是后来江湖人士所疯传的，所谓的《一位少女的情书》。

事发第二天，傍晚时分，阿明闻讯赶了回来，他是坐车从广州赶了回来的。阿明的家座落在阿贞隔壁的枫林村，距离杜鹃村约两公里路程。枫林村，村如其名，四周山坡之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枫树，一到秋天，满山枫叶五指尖尖，通体金黄，美丽迷人，宛如一幅绚丽的水彩画。年少的阿贞曾多次来过这里，她随同阿明一起钻进林子里游玩，枫树林下留下了两人太多美好的身影，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耳鬓细语。

夜色深沉，黑夜包裹了整个小山村。阿明家里破旧的两层砖瓦房内，雪白的灯光依旧明亮。阿明斜靠在床头上，表情沉痛，翻看阿贞的遗书，看了一遍又一遍。纸页悠然翻过，泪水顺着面颊缓缓滑下……

时光荏苒，往事如风，光阴一晃而过，又是一年枫叶燃红。枫树林下，阿明踌躇再三，终于幽幽地打开了话匣子，揭开了那一段凄楚的伤心往事。征得对方允许，作者把书信全文一字不漏地刊登于小说之中，但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，采用了一定“技术手段”，隐去了相关段落，文中人物的姓名也作了相应处理。

阿明哥：

您好，当你看到这封信时，我早已经踏上了黄泉之路，你我已是阴阳两隔。我无法想象，听到我的死讯，你此刻的心情究竟如何？感受又是如何？是否悲伤？还是淡漠？或是不屑？

临走之前，我有太多话要对你说，如果再不说出来，我就是下到阴间做鬼，也不会心安的。不管你看到这封信的心情究竟如何，但是此时此刻，我必须要告诉你，在我离开这个人世之前，让我最为牵挂的人，不是我的父母，不是家中的血肉亲情，也不是我从小到大生活的家，而是你，是你阿明哥。因为我恨这个家，刻骨铭心地恨！这是真的，阿明哥，是这个“家”把我推下了万劫不复的深渊，它毁了我的爱情，毁了我的学业，毁了我的青春，也毁灭了我的生命！把我逼成了为人不齿的“妓女”！我恨这个家！我恨这个世上的一切！我真的好恨啊！

阿明，你知道吗？其实我一直是非常爱你的，虽然我知道，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资格对你说这句话了，但是我又不得不说。人之将死，其言也善；鸟之将死，其鸣也哀。我留下这封情书，随风而逝，这封信的名字，我都已经想好了，就把它叫作《一位少女的情书》吧。

……

这年秋天，丹桂镇的丹桂中学，阿贞和阿明同时升上了高三，第二年夏天，就马上要高考了，阿贞和阿明也不知不觉相爱上了。

这天傍晚，晚饭以后，阿贞和阿明照例来到学校门口的小河边，两人依偎在大柳树下，望着静静流淌的清澈河水，一边说些话。

突然，依靠在阿明怀中的阿贞直起身，心事重重地对阿明说：“阿明哥，我爸妈好像知道我们的事，要我们明天回去一趟，我妈说有话要对你说。”

阿明心头一震，十分紧张，额头汗珠丝丝直冒，他望了一眼青春秀气的阿贞，喃喃自语地说：“糟糕！那我们该怎么办呢？你父母会同意我们吗？”

“我也不知道，你去了再说，先看看情况再说吧。”

“那好，我们就听天由命吧！”

两人相视而笑，又紧紧地依偎在了一起。

第二天中午，杜鹃村阿贞家厅堂。午饭开始了，饭桌上除了阿贞、阿明，就只有阿贞的父母，还有哥哥阿龙。

刚一见面，阿贞的父母看到阿明高大又帅气，十分高兴。阿龙开了一瓶啤酒，给阿明倒上一碗，殷勤地问：“阿明，你的学习怎么样？”

“一般，排在班上五六名吧，没有阿贞好，阿贞经常考班上第一名。”阿明拘谨地端起酒碗，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。

李春花和吴兴达听了一愣，相互对视了一眼，但都没吱声，饭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之中，只听到饭桌旁的风扇在呼呼发响。

“吃菜吧，阿明，不要客气。”阿贞热情招呼道。

“阿明哪！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？都在哪里上班啊？”李春花把筷子伸向一盘“红烧鸭肉”，筷子伸到半空，却又停住了，她眨了眨眼，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“大事”，忙收回筷子，转过头向阿明问道。

阿明欢快的脸变得有些黯淡，但他没有多想，实话实说：“我爸爸是建筑工地上的泥水工，我妈妈身体不太好，高血压病，在家里做些家务。”

“那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？”一直沉默的吴兴达冷不丁插了一句。

“还有一个弟弟、一个妹妹，都在丹桂中学读初中……”

吴兴达意外地“哦”了一声，便没再言语，他对面的李春花脸立马“唰”地沉了下来，她放下筷子，直截了当地说：“阿明，我看你们的事就算了吧，阿贞她也还小，还要读书，学生时期本来就不能谈恋爱的！”

“是啊！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，再怎么也要给她找个好点的人家！”吴兴达也提高语调，非常干脆地表了态。

阿明一听，脸色耷拉下来，死灰一般难看。

“吃饭吧，小伙子，我们阿贞长得像山上杜鹃花一般好看，学习又好，你想想看，她跟你合适吗？”

李春花越说越赤裸，措辞愈加尖锐，阿明听了心头一震，脑子“嗡”的一声轰鸣，泪水顿时溢出了眼眶。

“妈！你们说什么啊！你们讲话也太没分寸了吧！”阿贞气坏了，红着脸大喊了起来。

阿明脸色一片煞白，他放下手中的碗筷，轻轻地说了声：“阿贞，我要走了。”

随后，踉踉跄跄地朝门外走去，他顺着门口村道越走越快，再也没有回首。

阿贞追出门外，连声呼唤，但阿明的背影已在村头迅速消失，再也看不见了。

“阿贞，你回来！”

身后，听到李春花在屋内一声断喝，阿贞“哇”的一声，眼泪奔涌而出，她嚎哭着飞跑进自己房间，“砰”地关上了房门，一头撞倒在床上，痛苦失声……

阿明，我知道，那次你去我家，我的父母深深地伤害了你，伤害了你的自尊。我也知道，你一直很要强，极有自尊心，我想，你一定恨我的父母，这也是人之常情，我不怪你，因为我也恨他们，真的！

从那以后，我的心情一直糟糕透了，上课老是走神，根本没有心思读书，就是捧起了书本，那也只是做做样子，事实根本也看不进去。

就这样，我这个当年班里的优等生，学习尖子成绩在直线下降。高考前夕，我虽不断努力，夜夜加班到深夜，但是高考下来，我还是以两分之差意外落榜了。得知结果后，全校一片哗然，因为这结果实在也太出人意料了。

我的父母气疯了，他们一次次地痛骂我，说这是我跟你相爱的恶果！那段时期，我几乎也要疯掉了，可是，他们哪里知道，你早已不理睬我了，我在这个世界孤单极了，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。

我在猜想，那段时间里，你心情也好不了到那里，因为你也落榜了。但你毕竟是比我幸运，因为你有一对好父母，有一个幸福温馨的家，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，而我却一无所有。

……

高考后的那年夏天，阿贞家中堂屋，一家人一边吃晚饭，一边商讨一件大事，这件事对阿贞来说确实事关重大，中心议题就是关于阿贞是否回校复读的问题。

“爸，妈，下学期，我想回学校去复读，我想明年高考我一定能考上大学的。”饭桌上阿贞偷看了严肃的父母一眼，小心翼翼地请求道。

“是啊！爸，还是要让阿贞回学校读书，出来也没什么事干，无非就是出去打打工，打工有什么用，就像我，一年到头在建筑工地上拼死累活的，能赚几个钱啊！打到现在，已经二十六七了，连个老婆都讨不上。”

哥哥阿龙一听，表示赞同。

“阿明会回去补习吗？”吴兴达不经意地问了一句。

“应该也会吧，他也没考上大学。”

“那你就不要去读了，看看你们，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谈恋爱，哪里还有心思读书！”

母亲李春花突然一声怒喝，阿贞听了一脸愕然，她半响无语，忙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父亲吴兴达。

吴兴达端起碗划拉米饭，良久，方才慢条斯理地说：“一个女孩子，终究是要嫁人的，你已经读完了高中，在村里算是‘高学历’了，村中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，个个都是小学初中毕业，没有一个有你读的书多。再说，万一来年你又考不上，那家里岂不是落个鸡飞蛋打，血本无归？”

“你爸的话没有错，你就去广州打工吧，我们养你这么大了，又缴你读到了高中，也算对得起你了！我们这个家穷啊！你又不是没看到，你爸得了肝硬化，长期都要打针吃药，你哥又还没娶亲，家里的房子破破烂烂的，平日里，我们家在村里连头都抬不起来，你读到再多书，家里没有钱，又有什么用呢？还不是照样被人家看不起？……”